那年，他虚岁十二，声音脆生生的，带着奶音指着她说，父皇，我想把它带回宫。
因人性天生的劣根，她不知缘已打乱，以致嗔痴错付，万劫自身，亦伤他人。
一、
王都以南百里开外，有千层石阶，唤九叩，通大古佛刹。其常年云雾缭绕，不可见顶。故有下接红尘万象，上有宫阙九重之誉。
自信佛依禅的新帝登基后，大古佛刹俨然成了护国大寺。刘氏皇族一出新生麟儿，不论嫡庶、男女之分，皆会前去跪拜，接受禅洗以及神祝。
三皇子刘颐兴许没有他父皇那般信佛，是以才在他十七妹那冗长的接尘礼上，猫着腰悄悄溜走。
舍娣是文殊殿下那一方湖养着的老乌龟。从生在大古佛刹始，她活了千年又二百。汲取了上千年的香气禅音，最近刚在寺里成了妖精，灵力脆弱，好在方丈大师不赶她。寺院里出个女妖精，用禅语来解，便是一个字：缘。
舍娣最初对此字是心怀感激的。缘，让她生于佛刹得了神识，又在尚弱不禁打时，得了庇佑之所。
眼看着皇帝一干人拐着弯进了北阁，舍娣畏首畏脚将身子从壳里抽出来，在搁浅的泥地上变换出人形。
舒展身子骨，是每日必修，如同和尚早读、敲木鱼。是以寺里最少的和尚便笑，说她越发矫情。
皇帝从西阁出来时，时近落日。
舍娣照旧趴在泥地上，软趴趴地迎着走来的众人。她打量着，觉得声势中，两个估摸十岁大的孩子看着最惹眼。
一个瘦骨嶙峋却棱角分明，星眉剑目，是个疆场战君。一个眉清目秀桃眼弓唇，陌上少年郎，适合倚楼香满袖。皆，秀色可餐。
本以为可以目送着他们走出寺门，没承想，错开一步却停了下来。
是“桃眼”扯着他父皇的袖子叫停的。他指着湖畔的乌龟说，父皇，我想把它带回宫。
舍娣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心里发毛，头往龟壳里缩了半寸。
皇帝本打算制止，随送的方丈却开了口，得太子青睐，也是缘。万物有灵，随缘而行。这龟，本寺便赠予太子了。
于是，又因缘，舍娣失去了庇佑所。这一失去，才算真正给得与失起了一个头。
伊始，舍娣是不情愿的。当天夜中她便从皇宫跑回大古，声泪俱下地表达着自己对大古的万般不舍，以及与和尚友人们建立起的深厚情谊。
方丈拿起桌上的菩提佛珠，反复摩挲，许久，饶有意味地说：你与红尘有缘，结于刘氏深宫。
舍娣饱含泪水，抽抽搭搭地问：那这缘何时才能了结？以何种方式了解？
方丈解：山河变，江山改。
移居至太子殿内院，舍娣被安置在一方小水塘里。水澈见底，无石块可遮蔽成洞，这让她觉着晚间自己是在裸睡。
而让她居住条件大降的太子刘颜，在第二天便将她抛诸脑后，连早食都没吩咐人来喂。来宫十日舍娣一直都是自食其力。日间隐了身去膳房解决吃食，顺道搬了几块纹路漂亮的卵石给自己搭个窝。
十日后，一小厮发觉那伊始寡淡的小水塘被舍娣扮得精致，大嚷着奇了奇了跑去正殿拉来主子刘颜。
刘颜一看，也是惊奇得直哇哇叫，如开了天辟了地。
此后舍娣的身份一下子又尊贵起来。刘颜把她移至一个更大石头更多的碧湖里，当个神物般好生养着。
吃过了晚膳，刘颜又跑到她面前来嘟嚷，说今日课业考试时夫子称他满腹经纶，但父皇总是一副淡漠的样子，一句嘉奖都不肯给他。
末了他总结道：总觉着父皇不太喜欢我，无论我如何努力做到最好，他只偏爱三弟。
舍娣眯着眼，心里也为他默哀，如果可以她真想对他说一句：何止是不太喜欢，他是非常不喜欢你！
皇宫还不如这碧湖，水深，且浑。恐怕全天下一半的有心之人皆集中在这一处了。舍娣也就从宫女的闲言碎语里拼凑出一桩秘闻。
因三皇子刘颐之母禾贵妃，皇帝大概恨了天下人，也包括自己吧。
拱手江山要美人，原本佳话一段。却因老皇帝压迫，他终归择了皇位，娶了皇后，禾妃也就郁郁而终。
都是上一代人结下的恩怨了，曲终人亡，却要牺牲一区区十岁孩童来承这恶果，说出去实在也忒残忍。
刘颜不是不冤枉的，听母后的话拼命讨好父皇，始终不懂自己不讨喜并不是他的不够好，更不是他的错。
二、
再见刘颐，舍娣已在宫里荒废堕落了半年。彼时他长高了不少，看着也更为削瘦。
那时所有人都入眠了，他悄悄进的太子殿，贼头贼脑。他一进来便奔向那泊湖，蹲在岸边小声地叫唤。
舍娣当然不知他是来找自己的，正藏在水草里隔着重水打量这个刘颜口中的宠儿，透过他的样貌寻找那个让皇帝爱入骨髓的女子的一点特征。
看了许久，刘颐那不怀好意的一句话将她打醒。
“那日我在寺院里见过你变成人的样子，是个女人。”
一个激灵，舍娣右手蹭到腐木尖，吃痛。她直懊恼自己的粗心大意，不该被人看了去。见她还是不肯出来，刘颐本就悬在心尖的悲伤流露出来。舍娣看见，他眼角眉梢都垂了。
他平静低落地说，“今日是我母妃忌日。”
脚下一滑，舍娣在水里摔个四仰八叉。费了好一番劲儿，就在她翻身的时刻，刘颐以为她不愿出来便落寞地走开了，一溜烟飞奔出院子。毕竟，他还从未情愿踏足太子的宫殿。
舍娣怔怔看着他离去的方向，有些不明所以。不过，接下来更重要的事情似乎是，灭口。
一团白气咻地飞出去，她追到刘颐宫闱。刚跑回来关上房门的刘颐反身发现房中先他一步的舍娣，吃惊了一下，很快展露笑颜。
气还未喘匀，他指着自己的右眼角说，我母妃这里也有一颗痣，你们长得很像。
刘颐出生不足月余他母妃便撒手人寰，这小子恐怕连样子都没记住，更别论那颗小痣了，但他无邪的脸庞让舍娣不忍反驳。
来寺里祈求的受难的人她看得太多了，多得可以认为比时间还要长的东西，是苦难。
吐纳了口气，从半空落定在他跟前，她循循善诱，暂且不说你母妃祭日我由衷难过，就我这身份之事，你得严密不外说。
他仰头盯着她问，你什么身份，你是妖吗？
看看，这就是刘颐，习惯了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，从而做最好的打算。当初刘颜问及此，用的词可是神。
舍娣颔首。不打诳语。
没想他一十来岁孩童却懂得了抓住这个把柄，可捞到不少好处。
刘颐用他的稚气演绎着宫廷的波诡云谲之端倪。如今盛世太平，妖物无机可乘，若你之身暴露，必然引得各路江湖术士争相立功，届时修为尽损都有可能。
他小小年纪心思这般缜密，不太讨喜。舍娣挑着眉看他，眼神忽变得锐利，他也不卑不亢，回凝。
吓唬的法子显然落于下风，舍娣妥协道，“说吧，你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？”
他得逞一笑说，“第一，不能让刘颜知晓你的人身。第二，住到我宫里来。”
舍娣含笑道，“如今刘颜如此记挂我，若消失，恐怕会闹出不少乱子。”
他低头略沉吟，出了个主意，“你用法术变出一个分身来骗他。”
“法术只是个障眼法，骗不长久。”
“能骗多久就多久。”
刘颐有着与年龄成反差的强大的自尊心，明知可以请求父皇让刘颜把龟让出来，但他不能那样子做。刘颜拥有的东西，他应不屑，若非，那也得装出一个样子来。
不明争，他们暗斗。
如此，舍娣似个被人踢来踢去的蹴鞠，又搬到三皇子殿里住着。
三、
刘颜第一次被贬，是在弱冠那年。
大雨如注数日。
因莲县发洪未能及时上报，造成千万百姓流离失所死于无粮无居，故而激起了民愤，闹到朝廷。皇上以监管不利为由将他发配至洪区治灾平乱。
此一去，归期遥遥。
无须问都猜道是刘颐派人在半道上截了送情报的士兵。他却跟她喊冤，说什么手脚都没做。
带点不正经的笑，他凑到舍娣身旁说，“别人可以这样认为，你就不该了。”
舍娣自退一步拉开与他的距离，反过身背对着。如今刘颐已长成了一尺八个子的少年，虽稚气未脱尽，但已有血气方刚之气概生成。
这一倾身无形中给她带来了莫名的压制感。
她心直砰砰乱跳，吐气都有点不自然，试以话语掩盖掉，“我可还未修成读人心之术。”
刘颐脸上的笑随着落下的话音倏然僵了一会儿，很快又被两声大笑所替代，他嘲她，“是啊！这几年里你除了一身肥肉，余下的都没长进。”
她瞪了他一眼，没再问。他本就工于心计，满口胡说也是之手段。若说舍娣为此对他一直有所成见，那么接下来一事应当让她有所改观。
大概是亲生的，拱手江山要美人的气度，刘颐比他父皇演绎得更入骨三分，淋漓尽致。
由于对禾妃的爱和亏欠，皇帝一直都把刘颐视为储君培养。虽有天子保驾，奈何皇后族亲庞大，门生更是近在朝廷，远在江湖，若想反压，那必得兵戎相见，费心尽力斗上好一阵子。
不得不以姻亲为脐带巩固壮大刘颐的势力，方可手握胜券。偏偏，用皇帝的话来说，刘颐不识好歹，极力拒了这门亲事。
舍娣疑惑不解，刻意去问了。
清晨开叩门，一大早的他倒清闲，不善文墨却提笔纹字，活脱脱一派仙风道骨的模样。
似不知自己的拒婚已把自己给推上一个不可逆的风口浪尖，皇帝正竭力挽救那岌岌可危的局势。
不紧不慢，刘颐颇有自信的说，姻亲不过是皇位的锦上添花而已，何时成了雪中送炭。天下我自是以正大光明的手段夺取，何须借助鸳鸯谱，乱来。
舍娣借机讽他，“皇子夺嫡从无正大光明一说，这番说辞更像你的借口。你是不喜那位小姐吗？不过为了权位而娶的妻也谈不上喜与否，真不懂你在想些什么。”
刘颐放下手中毛笔，纸上赫然一个强劲有力的“算”字。抬头，嘴角衔上一个痞气的笑，“所问非答，你的法力该不会连个江湖术士都不如吧！”
若非要解读刘颐之于舍娣的意义，那就是挖掘出了她好面子的劣根性，她当即反驳了他。
说完他便伸出手摊开掌心，说，“你看一下我妻目前在何处为何人，我马上派人找来结亲。”
舍娣愣怔一下子，她不太懂刘颐的姻缘，只懂他的政途。不算坎坷，此后三载的春三月二十四他便将龙袍加身，怀拥山河。届时，也是她与刘氏缘尽之时。
这是方丈大师透露给她的，以她之为根本就窥不了天机。
于是舍娣就信口胡诌，说了一个唯一记住名字的官家小姐。这小姐父亲也是有权有势，真是挺为他考虑，刘颐这样想。不为难她了，好歹没算白养。
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轻微摇摇头，似满足杂糅着宠溺，不知在想些什么。
风吹草低，笑越发温柔缱绻。
四、
被禁足了十日。
刘颐依旧不松口，气得对家当家言欲投身于皇后麾下，拥护太子。皇帝更是替这不着调的儿子着急，加上长年辛劳，一口气堵在心头就病倒了。
朝廷的潜流随着这一病也来势汹汹。朝中势力主要分为两拨，即是皇后党羽与三皇子一派。
刘颐不得不整顿麾下的军马，整装制敌。神经都在紧绷着与敌人周旋，舍娣第一次看到了他脸上因追名逐利而产生的疲惫，疲惫里带着厌恶。
这将是一场持久战，似乎久得让人绝望。大概只有刘颐这样想吧！其他人可是翘首以待。
深秋，风都是干冷的。鹤唳风声，似是战前的鼓响，指引人们厮杀。
寒衣节，赶在秋的尾巴而至。
就算再忙，刘颐还是抽了一天的工夫上街。认真挑选每一样祭品，每一样在手的祭品也都是问过了舍娣。她说好，他就说我也觉得好。便买了。
晚上，莲花式样的河灯一个接一个被放到水里，带着一截白蜡越飘越远。
以前是怕戳他痛处，按捺在心里的疑问舍娣终是问了出来。
语气里并无太多的悲恸，刘颐说，“我不记得她的样子，没听过她的声音，甚至是没见过她的画像，我也不懂若是她在我是否会过得更开心，我只是觉得这种仪式却习俗的悼念是替父皇做的。父皇想念母妃的方式，从来只是通过补偿我。”
刘颐把舍娣做好的最后一个河灯也放下去了，两人往院子边走边说。室里炭火暖和，但有时候冷风比暖火更为重要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