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我童年的记忆里,总是对一些外地人印象深刻。但这不能说我喜欢外地人,相反地,我很讨厌他们。尤其是他们的口音,听起来怪怪的,被我们称为“侉子”。
侉子,读音为kuǎzi,是中国一些地区的汉语方言词汇,该词具有轻蔑和嘲笑的意味,是一种不礼貌的称呼(摘自360百科)。如果是山东人,则称山东侉子,河北人则称河北侉子,而本文的主角谷存弟是个乌盟侉子。
乌盟是内蒙古中部的一个地区,现在已更名为乌兰察布市。虽同为内蒙人,但口音却大不同。大不同的口音给他们贴上了鲜明的侉子标签,这标签对他们来说无疑是莫大的耻辱,但他们无法改变这种现状。
谷存弟是个女孩,在小学二年级时转来我们学校,令我最不能接受的是,她居然做了我的同桌。这让当时的我认为,我们的班主任肯定是脑子进水了。
01
记得我请了一天病假,再回到学校时,我的同桌就由云义变成了谷存弟。我把书包扔在凳子上,充满敌意地望着她,拍拍前面金海的肩膀,“这个人是哪来的?”金海还未答话,谷存弟抢着说:“我叫谷存弟,昨天转来的。”她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,暴露了她外地人的口音。我愤愤地骂了句:“侉子!”我眼角的余光看到她的表情有些受打击,但没说什么。
我现在都不能清楚,我当时为什么那么讨厌她。她长得并不难看,如果我当时看过83版《射雕英雄传》,我可能就不会讨厌她了,她长得有点像扮演黄蓉的翁美玲,可惜的是我当时并没看过——那时我们村还未通电。所以说,她长得不仅不难看,应该还很好看,但我就是没来由地讨厌她。
后来我发现,讨厌她的不只是我,几乎所有的同学都讨厌她,包括女同学,没人愿意和她玩。现在我仔细回想一下,她似乎并没有做过让人讨厌的事。那么,唯一的可能,就是因为她是个侉子吧。
她的到来,直接影响了我的心情。我打开课本,却看不下去,早自习上同学们吵闹的读书声,更让我心烦意乱。我又捅了捅前面的金海,“这到底是怎么回事,为什么要坐在我这里?”金海回头说:“我哪知道,你问魏老师去!”我没敢去问魏老师,心里越发不痛快。
她忽然给我推来一张小纸条,我瞟了一眼,见上面写了三个字:谷存弟。她用笔在三个字下面重重地画了条横线,其意大概是说,就是这三个字。然后她又在旁边画了同样一条横线,把笔递向我。我明白,她是让我写下我的名字。当时的我无法理解这一做法,有话不会说吗,传什么纸条?所以越发讨厌她,就没理她,把目光投到课本上。
成年后我想,她可能是怕我笑话她的口音吧。
02
上第一节课时,魏老师说:“鄂佛歌,给你安排了个新同学,她停过半学期的课,基础差些,你多帮帮她。”我说噢,没问题。谷存弟便向我投来感激的目光,我很反感,心里冷笑,让我帮你,等着吧!
那节课我上得风生水起,比平时更加主动积极,魏老师一提问,我总是第一个举手。就在我站起来对答如流的时候,眼角的余光能瞥见谷存弟羡慕和崇拜的眼神,我心里就美滋滋的,有一种吊打对手的快感,却在冷笑。
那时我的学习好,那是真好,考试成绩基本都是满分,所以深得老师们的器重和同学们的喜欢。魏老师经常在板报上写道:学习好的同学有:鄂佛歌……后面跟着一串名字;纪律好的同学有:鄂佛歌……后面也跟着一串名字。随着时间的推移,跟在我后面的那串名字不停地变换,而我的名字却永远保持在第一位。
下了课,谷存弟第一句话就是:“你太厉害了!”
我理都没理她,径直出了教室。
我表面上应承着魏老师,可是实际上并不帮她,还在她某道题不会时趁机取笑她。所以她的学习并没有跟上来,反而越来越差了。倒是她的存在让我越来越努力了,为的是和她形成鲜明的对比,体会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。这种差距越大,我就越得意,我想许多人在小时候都有过类似的心态吧。
魏老师不知情,对她总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,经常批评她。某次测验后,我满分,她没及格,魏老师大发雷霆,提着教鞭走过来,狠狠地鞭打着她的课桌,“我让学习最好的同学和你做同桌,你却拿出这样的成绩来报答我?你对得起我吗,对得起鄂佛歌吗……”还列举了很多她应该对不起的人。
这时,我有些担心,怕她会告我的状,但她并没有。她只是低着头,流着泪,不解释,对于魏老师那一连串的“对不起”不停地点头,仿佛真的对不起这些人似的。那样子,倒让我有些不忍,所以之后有那么几天,她问我题时,我便认真地给她讲。不过热度没持续几天,我就又不理她了。
03
谷存弟上学经常迟到,有时上到第二节课她才来。她家住在二队,离学校很近,两三里的路程;我家在新建队,当时差不多算最远的了,但我从不迟到。这又成了老师们教训她的借口。
“你看看人家鄂佛歌,住那么远还来那么早;再看看你,住这么近还天天迟到,难怪你学习跟不上!就这种态度,我把玉皇大帝安排给你做同桌也没用。”
每当这时,我就十分欣慰,终于有个理由让我相信,她学习差是自己的原因,与我无关。我把这个原因背诵下来,以便当她向老师告状说我不帮助她时而给予有力地还击。不过,此举纯属多余,始终没派上用场。
家在二队的同学私下里议论她,说她爸妈正在闹离婚,没人给她做饭,她自己做饭吃完就迟了,所以不能按时到校。也有人说,她爸妈离婚的原因是她妈生不出男孩来,即使生出一个,也存不住,总是夭折,所以给她取名叫存弟。
那时的农村,重男轻女的思想严重,有个无法考证原因的奇怪现象是,越是想要小子的人家越是生不下小子,想要个女子的人家反而左一个右一个卜丢卜丢地生出一堆七狼八虎,以至后来娶媳妇成了负担。
生不出小子的男人便把责任推到了老婆身上,生不出弟弟的女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姐姐身上,于是就给女孩取名招弟、来弟、引弟、存弟……莫言小说《丰乳肥臀》里的上官金童,就是他母亲在生出八个“弟”字辈的女孩后千呼万唤始出来的。
如果我说,我很同情她的处境,从而改变对她的态度,你肯定会赞赏我。可惜的是,当时的我并没有一点同情,我认为生在一个离婚的家庭是可耻的,这种可耻传递给她,她也是可耻的。就如当时的农村人所言:“王八人家才离婚!”那么,生在王八人家,自然就是王八孩子。所以我更讨厌她了,仿佛她是一个坏孩子,影响到我的世界观了。
然而她,没有一点自知之明。
大概是同学们都不喜欢和她玩让她感到孤独吧,她就成了我的跟屁虫,带着一点刻意的讨好,这更增加了我对她的讨厌程度。或许在她的意识里,我至少是她的同桌,这个“名份”让她只能依赖我,尽管我不值得依赖。
她送过我两次东西,一次是两支铅笔,她说她在路边捡了一毛钱,在大队供销社买的;一次是一个玻璃蛋儿,是从她老家姑姑来时带着的五岁表弟手里哄来的。
尽管我讨厌她,东西却不讨厌,都收了。
铅笔无所谓,毕竟对我来说,那是大人们应该买的,即使她不送,我也不担心没铅笔用;我中意的是那颗玻璃蛋儿,纯绿色的玻璃球体,中心有红黄蓝三朵花瓣。我那时一直好奇,那些匠人是怎么把花瓣装进玻璃球里面的。后来我拥有几个玻璃蛋儿时,砸碎一个,可是并没有找到里面的花瓣。
但在那之前,谷存弟送我的这一颗,是我拥有的第一颗玻璃蛋儿。
那时农村的孩子不像现在的孩子有那么多的玩具,我们的玩具都要亲手制作,木头做的刀枪是最常见的。我曾经制作过一把木剑,用烟盒里的明纸把剑身糊出来,挥动一下,明晃晃的,离远望见,还以为是真的宝剑呢——那是我那时最得意的制作。
我们男孩子那时玩的最多的游戏则是弹溜蛋儿和弹盖盖。溜蛋儿指的就是那种玻璃球,但只有很少的小伙伴有;没有玻璃球的小伙伴就弹盖盖——墨水瓶、药瓶等的盖子——玩法规则和弹溜弹儿是一样的。我记得有七八种玩法,比如保虎坑、撒野蛋儿、争老大、捉小偷……还有许多种记不大清了。
因为谷存弟送了我玻璃蛋儿,我对她的态度大有改观,主要表现在肯和她说话了,但在讲题上,我还是敷衍了事,并不热心。尽管如此,对她来说,已是百年一见的恩宠。那段时间,她很快乐,连走路都蹦蹦跳跳的。
不过这种状态没持续多久,发生了一件事,又让我对她讨厌了。
04
那时的孩子很封建,男女生单独在一起——所谓的单独,就是距离其他人超过五米的距离——就会被认为是找对象,然后就会相互取笑。被取笑的就会极力争辩,结果是,曾经单独相处过的那两个人就成了仇人,坚决不相往来。即使在狭窄的教室门口碰到,也一个看天,一个看地,夸张地表现出苦大仇深的样子——这似乎也成了一种不成文的规则。
某个课间,我给谷存弟讲一道题时,忽然觉得四周静悄悄的,抬头一看,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谷存弟,接着便听到一阵起哄。同学们都站在外面,扒在玻璃上吼。我羞得无地自容,站起来就跑,可是教室门被同学们从外面别死了,我便爬上课桌,翻窗出去了。
这事本没什么恶劣的影响,那时同学们经常这么玩,玩的和被玩的都知道这是玩笑,不会当真,玩过就没事了。可是让我愤怒的是,谷存弟竟然没跑,这在当时是不可理解的,在我着急地四处寻找出口时,她淡定地坐在座位上拍手大笑,样子极是开心,仿佛这是什么荣耀似的。尽管这在现在来看并不是耻辱,但在当时却是。
她还用她那特有的乌盟口音说:“你跑啥呀?”
这就尤其让我痛恨。
跑啥呀,我不懂,反正遇到这种情况,被关在教室里的两个人都应该跑才对,不跑就证实了同学们的猜测,即两人在找对象。如果换做另一个女同学,我可能还好些,可这个人是谷存弟,我的感受就非常不好了。
上课铃响了,同学们都回到了教室,老师还没来的时候,我狠狠地瞪了谷存弟一眼,低声问她:“你为什么不跑?”“跑啥呀?”她还是这句,“玩嘛。”“你真是……”我不知道该用什么词。如果那时学过“恬不知耻”这个成语的话,我一定会用上。“再不要理我!”我最后这样说,看见她的脸上挂着不自然的笑容。
我当时想,在那种情况之下,她即使弄不开门,爬不上桌子跳不出窗户,起码应该立刻起身,哪怕是装模作样,也要做这样的尝试,这是这个游戏的规则,尽管从没有人规定这个规则。像她那样坐在原地不动,还拍手大笑,这让我十分恼火。
到了四年级的时候,如果某对男女同学被困在教室里,就会很淡定了,反而骂那些搞这个恶作剧的人无聊,不逃也不恼,该干啥干啥。由此可知,谷存弟当时的表现并不是真的“恬不知耻”,只是比同龄的孩子成熟些罢了。可谷存弟没有上到四年级就辍学了。
但在二年级的时候,在我以为,谷存弟的行为是不可理解的。因为她的这一行为,让同学们误以为是她的默认,就不时地有同学开我俩的玩笑。尤其是吵架时,我更不能接受同学们那句:“哪个像你,找了一个乌盟老婆。”我觉得这简直是奇耻大辱。
于是有一天,我拿出削笔刀,在课桌上刻了一条泾渭分明的“三八线”。似乎觉得还不彻底,又在“三八线”上划了无数条像尖刺的短横线,意思是说,你要过来,就扎你。我做这一切的时候,她只是在笑,说我真好笑。
05
可是“三八线”并没能对谷存弟起到作用。她总是毫无预告地就把作业本推过来问我问题,每当这时,我就用手指点着“三八线”瞪她一眼。她有时赶忙缩回去,可怜巴巴地说:“能给我讲讲这道题吗?”有时却不以为然地说句:“别闹了!”仍然把作业本推在我面前,“这道题怎么做?”
别闹了,我是在和你闹吗?
我感觉到我的权威受到了严重的挑战,于是决定要给她来一次严正声明以示威慑,否则像她这样的智商,永远理解不了我想和她要断绝外交的鲜明态度。当她送我的那个玻璃蛋儿磕碰得斑斑驳驳时,我就还给了她,还说:“不要你的东西!”这时,她仿佛有些受打击,拿起玻璃蛋搓捏了半天,想说什么,却没说,只是默默地把它装进铅笔盒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