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六章 薪火之痕 (第3/3页)
完全脱节!他一个踉跄向前栽去,怀里的药箱、树皮、麦饼全摔了出去!
他根本顾不上!手脚并用,连滚带爬地从青石板路上的泥水和尘土里撑起来,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小兽,用尽全身力气朝着牛车消失的方向追!那只包裹着厚布、还没彻底恢复的脚踝在拼命用力和鞋子的拖累中发出钻心的钝痛!那只光着的好脚踩在冰凉粗糙的石板和泥泞里,瞬间就脏污一片。大鞋子在他笨拙疯狂的奔跑中彻底脱落,滚到一边的水沟里。
“楚爷爷——!”他跑着,喊着,瘸着,眼泪鼻涕糊了满脸,模糊地看着前方那慢悠悠摇晃却越来越远的牛车尾巴。
牛车没有停。
烨涛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大手攥住,窒息又绝望。他脚下一滑,被一块松动的石头彻底绊倒,重重摔在泥水里。冰冷的、带着马粪味的泥水溅了他满身满脸。
就在这时,车上的楚槐抬了下手。那动作很小,像是被风吹动了衣角。
牛车慢慢停在了前面十几步远的路中间。老黄牛停步,甩着尾巴。守影人坐在车尾的位置,他原本笼在袖子里的、布满刺青的手此刻伸了出来,紧紧抓着车板边缘,指节因为用力而显得格外突出和苍白。他似乎很不适应这正午阳光下曝露着的手背皮肤,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。
楚槐没有回头看,只是就那么等着。老旧的牛车停在被碾碎的麦苗和野草中间,车板上几粒陈年的干草籽被微风吹落。
烨涛爬起来,用尽全身力气,一瘸一拐,拖着那条刺痛的伤腿,光着一只沾满冰冷污泥的脚,深一脚浅一脚,终于追到了停下牛车的车尾。他什么也顾不上了,伸出两只满是泥水的手,死死抓住了车板最下方粗糙的木头边缘,好像抓住了整个滑落的世界。
楚槐这才慢吞吞地转过身,像搬动一个沉重大石磨盘。他浑浊的眼睛,越过层层叠叠的包裹,看向车板下方那个紧紧抓着木板、浑身泥水、喘得如同破风箱、却睁大眼睛仰望着他的孩子。
“上来吧。”楚槐的声音依旧很稳,像在说吃饭一样平常。他伸出手,不是给烨涛搭把力,而是指向自己身边车板前端那点可怜的空隙。那空隙仅容一个瘦小的身体勉强蜷缩进去。
“……那点破地方……塞得下人?”赵老七婆娘终于跟了出来,在客栈门口远远看到,忍不住擦着泪嘀咕。
楚槐不再说话。他旁边的敖锐,忽然吹响了手里刚削成的那个柳木哨子。声音很响,很尖,带着一种树汁的新鲜苦味和尖锐的哨鸣,划破了沉闷的泥泞小路。
车板轻微摇晃了一下。
烨涛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几乎是用肩膀和脑袋顶着,把自己湿淋淋、脏兮兮的身体硬生生挤进了车板上那堆油纸包、咸鱼和旧包袱之间的狭小缝隙里。他蜷缩在牛车前板上的一小片阴影里,怀里依旧死死抱着那个刻着“烨”字的药箱和树皮片。他脚上还光着一只,另一只脚上的拼布棉鞋也掉了。
“你的新鞋!”月汐轻声提醒一句。
云昭跳下车,走到不远处的沟边,默默地从泥水里捞出那只浸满污泥、沉甸甸的拼布棉鞋,又在几步外找到那只沾满马粪味的破草鞋。他拎着两只鞋走回车边,也不擦拭,就那么直接放进了车厢角落里一个原本用来装粗粮的空麻袋里。麻袋粗糙的纤维上立刻洇开污浊的水渍。
守影人紧抓着车板的手指慢慢松开,重新藏回了宽大的灰色袍袖深处,只留下几道因为刚才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的指印在木板上。他整个人往牛车角落里更深处缩了缩,斗篷完全盖住了脸。
“赶路喽!”赵老七用力拍了下黄牛的后胯。
牛车重新吱吱呀呀地摇晃起来,碾过泥泞和野草,向着河岸下行的土路缓缓驶去。车轮后方,两排深深浅浅、泥泞不堪的印痕里,混杂着一个孩子光脚跑过的、凌乱拖沓的脚印,和一串属于新布鞋的、深深陷入泥坑的鞋印。
蜷缩在油纸包和包袱缝隙里的烨涛,偷偷抬起眼。
他看到那座小小的、被抛在身后的陈旧客栈,在正午晃眼的阳光下轮廓模糊。他看到那小小的门楼下,挂着的歪歪斜斜的红纸灯笼穗子在风里轻微摇荡,如同一点遥远而不曾拥有过的火光。
云昭坐在他身边不远处的车板上,背对着小镇,面朝着前路,一条腿放松地盘着,另一条腿垂在车板外。风穿过河面,带着温吞的水汽扑在他脸上,吹拂着他额角几缕散下的发丝。他脸上的黄泥早被汗水、雨水洗掉,残留的几道脏污印子下面,那从脸颊蔓延至下颚边缘的、如同活物般微微凸起的狰狞黑纹,在正午强烈的阳光下,仿佛沉睡收敛了一些,蛰伏在他深刻的眉眼轮廓投下的阴影里。然而那阴影之外的皮肤上,黑纹的边缘依旧清晰可见,在日光下透出一种令人心悸的、金属般的冷硬质感。他的手随意地搁在膝盖上,指腹无意识地搓磨着裤腿上粘的一块干涸泥点。
烨涛怀里的小木药箱,边缘蹭上了泥浆,露出新鲜木茬的浅色断口。那深深刻进木头里的锈色“烨”字,在颠簸摇晃的车板上撞击着他单薄的胸口,像一个烙印,沉甸甸地嵌进了骨头里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