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二百二十九章:验收日 (第3/3页)
他说得很慢,每个字都像经过深思熟虑。会议室里安静下来,只有窗外雪花扑在玻璃上的细微声响。
穆勒沉默了很久,然后站起身,走到窗前。他看着外面银装素裹的厂区,看着那些苏式厂房的轮廓在雪中若隐若现,看着远处武陵山苍茫的雪线。
“谢厂长,”他没有回头,“您知道吗?在德国,很多百年企业就是这样开始的——在一个偏僻的小镇,一群有手艺的工匠,用最简陋的设备,做出最好的产品。然后,他们坚守品质,代代相传,最后成为世界闻名的品牌。”
他转过身:“你们现在,就在这条路的起点。很艰难,但方向正确。”
他走回桌前,伸出手:“二十把刀的订单,正式确认。德国实习生下个月来。操作规程的使用权,我们按国际惯例支付费用。另外——”他看向赫尔曼,赫尔曼点头,“克劳斯公司愿意提供一台全新的数控磨床,作为技术合作的一部分。不是赠送,是长期租赁,租金可以从货款中抵扣。”
一台全新的德国数控磨床。这个诱惑太大了。有了它,“701”的加工能力能上一个台阶,能接更复杂的订单,能……
但谢继远没有马上答应。“我们需要讨论。新设备意味着新的技术体系,新的维护要求,新的人员培训。我们要评估,是不是准备好了。”
这种审慎,反而赢得了德国人的尊重。穆勒点头:“当然。我们给你们一个月时间考虑。”
签约仪式很简单,就在会议室,用中德双语打印的合同,双方签字,盖章。没有香槟,没有庆祝宴,只有食堂准备的简单工作餐——四菜一汤,用铝制餐盘盛着。
吃饭时,年轻德国工程师悄悄问小陈:“你们那个数据采集系统,用的是自己开发的软件吗?”
“部分是。”小陈回答,“核心算法是北京提供的,我们做了本地化适配。”
“可以……给我看看代码吗?当然,如果不涉及保密的话。”
小陈看向谢继远。谢继远点头。
于是,在车间的计算机前,一个德国工程师和一个中国技术员,头碰头地讨论起了代码优化、算法效率、数据压缩……语言不通,就用纸笔画图,用简单的英语单词,用全世界程序员都懂的数学符号。
王有才和老李坐在不远处吃饭,看着那两个年轻人。老李小声说:“老王,你看,他们说的那些,咱们一句都听不懂。”
王有才扒了口饭,慢慢嚼着:“听不懂好。咱们要是都听懂了,说明时代没进步。”
午饭后,德国人要赶去省城搭晚上的飞机。送行时,穆勒再次握住谢继远的手:“谢厂长,明年春天,我还会来。到时候,希望能看到你们的经验数字化系统正式运行。”
车开走了,在雪地上留下两道深深的车辙,很快又被新雪覆盖。
谢继远没有马上回办公室。他一个人走到厂区后面的小山坡上,站在雪地里,看着远去的车影消失在山路的拐弯处。
雪落在他肩上,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他浑然不觉。
他想起了很多事:想起1965年刚建厂时,这里只有荒山和茅草屋;想起1970年第一次完成军品任务时,全厂敲锣打鼓庆祝;想起1980年军品订单开始减少时的焦虑;想起今年春天,决定军转民时的挣扎;想起这半年,从武汉推销到德国验收,一步步,像在悬崖上走钢丝。
现在,钢丝走完了第一段。前面还有更长的路,更高的山。
但他心里踏实。因为身后,有王有才那样的老师傅,有赵建国那样的中生代,有小陈那样的年轻人。有三代人,用不同的知识,守着同一个地方,做着同一件事——让这座深山里的工厂,活下去,活得更好。
还有远在北京的望城,用另一种方式,在支持着这里。
电话响了。是望城。
“爸,验收怎么样?”
“成了。二十把订单,德国人要租给我们新设备,还要买我们的操作规程。”
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。“爸,你们创造了一个奇迹。用七十年代的设备,做出了八十年代国际水平的精度。”
“不是奇迹。”谢继远看着远山,“是太多人,把一辈子最好的东西,都放在这里了。”
挂掉电话,他走下山坡。雪还在下,但天空的铅灰色淡了一些,云层缝隙里,透出些许微光。
车间里,工人们已经开始准备第二把刀的生产。王有才在磨床前,戴着老花镜,用自制工具调整砂轮。老李在车床前,教新来的学徒磨刀。小陈在计算机前,整理今天验收产生的所有数据。
一切如常。但一切,又都不一样了。
谢继远走进车间,没有打扰任何人,只是站在门口,看着这幅画面。
他想,父亲谢文渊如果能看到今天,会说什么?会说“建设新中国”的梦想,在他们这一代人手里,又往前迈了一小步吗?
或许不会说这么宏大的话。或许只会说:好好干,别辜负了这片山,这些人,这个时代。
雪花从敞开的车间门外飘进来几片,落在温热的地面上,瞬间化成了水。
春天还远。但雪在化,山在醒,路在延伸。
而他们,还要继续往前走。带着第一把刀的成功,带着德国人的订单,带着那些即将被数字化、被传承、被更多人使用的,老师傅们一辈子的手艺。
往前走,一步一个脚印,在雪地上,在深山里,在这个国家工业化最艰难也最坚实的根基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