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十七章:逆旅人生 (第1/3页)
建昌军,地处洪州以南,山川险峻,林莽森森。
这里没有汴京的雕梁画栋,也没有杭州的烟柳画桥。有的只是漫无边际的雾气,和那潮湿得仿佛能拧出水来的空气。当地人称之为“瘴乡”,对于北方的士大夫而言,这里往往意味着生命的终点。
四月末,苏轼一行人终于抵达了建昌军的治所南城。
驿站早已破败不堪,屋顶漏着雨,墙壁上生满了青苔。王朝云收拾了整整半个时辰,才勉强清理出一块能让人歇脚的地方。小坡因为一路舟车劳顿,加上水土不服,发起了高烧,躺在简陋的木板床上,嘴里说着胡话。
“先生,这水……是不是不干净?”王朝云端着一碗浑浊的姜汤,眉头紧锁,“小坡这烧,退不下来。”
苏轼放下手中的行囊,走到床边探了探小坡的额头,滚烫如火。他叹了口气,接过姜汤:“这地方缺医少药,只能靠他这口气硬扛了。我去外面找点干净的草药,你看着他。”
苏轼披上一件旧蓑衣,推门而出。
外面的雨还在下,淅淅沥沥,像是苍天在为这片被遗忘的土地哭泣。街面上行人稀少,偶尔路过几个身披蓑衣的山民,也是眼神麻木,匆匆而过。这里的贫穷与荒凉,比苏轼预想的还要严重。
就在这时,前方一家看似药铺的矮房里,传来了激烈的争吵声。
“我不卖!这是救命的神仙水,你们官府凭什么强征?”
“少废话!新任军司马苏大人到了,这东西是要献给大人驱瘴用的!你敢抗命?”
苏轼停下脚步,心中一动。他刚到,连屁股还没坐热,怎么就有人打着他的旗号来抢东西了?
他整理了一下蓑衣,走了进去。
昏暗的药铺里,一个穿着衙役服饰的汉子正指着一名白发苍苍的老郎中大吼大叫。那汉子身后的桌子上,放着一个瓷罐,正散发着一股刺鼻的硫磺味。
“住手。”
苏轼的声音不大,却带着一股久居上位的威严。
那衙役吓了一跳,回头一看,只见一个穿着布衣、满脸胡茬的老头站在门口,不由得怒道:“哪来的野老头?这是衙门办差,滚远点!”
苏轼冷笑一声,走进门去,随手拿起那个瓷罐,拔开塞子闻了闻。
“朱砂、雄黄、硫磺……这是‘三仙散’,确实能解蛇毒,但也能杀人。你想献给军司马驱瘴,是想让他毒发身亡吗?”
衙役脸色一变:“你……你胡说什么!”
苏轼从怀里掏出一块仅剩的、已经有些磨损的腰牌,随手扔在桌上:“我是谁,你可以问问建昌通判。但这罐子里的东西,你是拿不出去了。”
衙役拿起腰牌一看,吓得腿都软了,扑通一声跪在地上:“苏……苏大人?下官……下官不知是您……”
苏轼摆摆手:“起来吧。谁让你来买的?”
衙役支支吾吾,不敢说。
“是刘押司让他来的。”角落里的老郎中突然开口了,眼中含着泪,“大人,这刘押司说是您的故交,为了给您接风,特意让人来收这药,但这药是老朽用来救山里人的命根子啊!”
“刘押司?”苏轼眯起了眼睛。
他在汴京并没有叫刘押司的朋友,在杭州也没听说过。看来,这只名为“监视”的触角,比他的马跑得还要快。
“我知道了。”苏轼从袖中摸出一串铜钱,放在桌上,“这药,我买了。你拿去救治百姓。至于这位衙差兄弟……”
苏轼看向那个瑟瑟发抖的衙役,“回去告诉刘押司,就说苏东坡这把老骨头,百毒不侵,这种‘神仙水’,还是留给他自己慢慢享用吧。”
衙役如蒙大赦,抱着瓷罐连滚带爬地跑了。
苏轼叹了口气,拿起药铺里还剩下的一把干柴胡,转身走入了雨中。
……
回到驿站,天色已黑。
苏轼用柴胡熬了一碗药汤,喂小坡喝了下去。或许是这建昌的草药虽然粗陋,却透着一股野性之力,到了半夜,小坡的烧竟然真的退了一些。
看着小坡平稳的睡脸,苏轼点亮一盏油灯,铺开纸笔。
他并没有写诗,也没有写文。他从贴身的衣袋里,摸出了那个一直藏在身上的秘密——那张从徐得力账本上临摹下来的、只有他自己知道的“最后名单”。
名单上只有一个名字:梁惟简。
这个名字,像是一根刺,扎在他的心头。梁惟简是太后身边最受宠的内侍,也是当年在“乌台诗案”中,唯一敢于暗中给他送饭的人。苏轼一直视他为恩人。
但在杭州海船之战后,苏轼反复复盘那个账本的细节。那笔流向宫中内库的巨款,只有梁惟简有权限调动;而那份让蔡京“弃车保帅”的密旨,其传递的渠道,也只有梁惟简能够掌控。
如果连梁惟简都是黑手,那么这汴京城里,还有谁是清白的?如果连太后都被蒙在鼓里,那么这大宋的江山,岂不是悬在万丈深渊之上?
“先生……”
身后传来一声轻唤。王朝云不知何时醒了,披着衣服站在他身后,看着灯影下他那张显得格外苍老的脸。
“朝云,你醒了。”
苏轼将名单折好,塞进书卷的夹层里,转身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。
“先生,您在担心什么?”王朝云走过来,替他披上一件外衣,“这一路上,您虽然都在笑,但我看得出,您的心比这建昌的山还要沉。”
苏轼看着跳动的灯火,沉默了片刻,轻声道:“朝云,我在想,我这一辈子,到底在争什么?年轻时争文名,中年争功名,现在……争的竟然是一口气。”
他指了指窗外的夜色,“程颐争的是‘道’,蔡京争的是‘权’,而我争的,不过是一点‘真’。可这世道,真如这漫天迷雾,看不清,摸不着。”
王朝云轻轻握住他的手,那只手温暖而柔软:“先生,小坡虽然不懂大道理,但他跟我说过,他说跟着您,心里踏实。因为您心里那盏灯,没灭。”
“灯没灭……”苏轼喃喃自语。
就在这时,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。
“苏学士!苏学士在吗?”
声音压得很低,带着几分鬼鬼祟祟。
苏轼眼神一凛,示意王朝云熄灯。他随手拿起桌上的铜镇纸,走到门后:“谁?”
“送故人的东西。”门外的声音低沉,“杭州陈州柳家所托。”
苏轼心中一震,猛地拉开了门。
风雨中,一个穿着蓑衣、头戴斗笠的人影站在门口,浑身湿透。他并没有进屋,只是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,塞进苏轼手中,然后匆匆说了一句:
“鱼入深海,网已收紧。柳先生让我带话:汴京之变,不在党争,而在宫墙。”
说完,那人转身便走,瞬间消失在茫茫雨夜中,仿佛从来没有出现过。
苏轼关上门,借着微弱的月光,打开那个油纸包。
里面是一块玉珏,那是当年高太后赏赐给他的那只断簪的另一半。而在玉珏下面,压着一张薄薄的信纸。
苏轼展开信纸,上面的字迹虽然有些潦草,却依然能认出是柳三爷的手笔:
“先生:查得账本真迹,蔡京所敛之财,半数并未入己囊,而是流入了‘延福宫’库房。那‘江南义庄’的倭寇船资,竟有内廷采办的印信。此事蹊跷至极,柳家已不敢深查。特将此物归还,望先生明鉴。若先生有难,毁玉保身。”
苏轼读完信,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。
原来如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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