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二章 把酒言欢 (第1/3页)
在很多个长夜里范无术无法安枕。
他总能想起革蜚在他面前被捏成蜚兽的那一幕,想起那光织的身影掠过长空,夺去了烈日的光辉,整座义宁城都隐晦在灿光的衣角下。
当然他总忘不了那个问题——
“理国的‘理’,是什么‘理’?”
许多年来,他把这个字理解为“道理”或者“理想”,他在二者之中,做安全的选择。
他一直逃避但一直心知肚明的是——
平等国“公”“义”“理”三字中,代表“理”字的……正是昭王!
昭王这等站在现世巅峰的绝对强者,敢于向现世秩序开战的疯子,如何会驻足于小小的义宁城,对区区范无术投以沉重的目光呢?
也许那是一份……遥远的邀请。
现如今他范无术是浪子回头的典范,是义宁城里一段激励无数人的传奇故事。
他取得了理国开国以来从未出现过的好成绩——黄河之会八强。
他也力压段思古,成为当今理国的第一强者,是事实上的大理柱国,在爵位官位上都全面超越了他死去的父亲。
但很多年前不是如此。
很多人都知道,在十五岁之前,范家那个娇生惯养的少爷,不学无术,游手好闲,整日流连于勾栏之中,不是飞鹰斗狗,就是宿醉不醒。
可只有他自己明白……他只是过早地认清了现实。
理国是一个没有未来的国家。
他生在此国,生为范姓,也是一个没有未来的人。
落在楚夏之间,仰鼻息于夹缝里,生灭不过那些大人物的弹指。
夏国灭理的时候只派了一支偏师,半天时间就杀穿了国都。
是楚国星神降临,从废墟之中捡起理国皇室的最后血脉,夏国又在东出的战争里大败亏输……这个国家才得以复立。
复立之后仍奉夏国为上国,仍然岁贡不绝。当然事楚如父,早晚恳切。
从来没有左右逢源,只有左跪右伏。
一个北乡侯尚彦虎,就可以大闹理国首府,欺辱太子妃,把这个国家的尊严踩在泥地里。
哪怕是楚国来“主持正义”,书山飞来痛斥尚彦虎的文章,夏廷也只是罚酒三杯……武王出面,骂了尚彦虎一句“蛮勇”。
那究竟是骂还是夸,是一种贬斥,还是尚彦虎的荣名。
唯一没有争议的是——那是理国洗不掉的耻辱。
范无术一直以为,他是唯一聪明的那一个。
世人笑他纨绔,他笑世人痴傻。
如果说人生上限早就已经锁死,未来一眼看得到头,那么何必辛苦过活?富贵闲散也是一生。早早开始享受,少走许多年弯路。
直到父亲伤重垂死,吊着一口气等他的那天。
面对那句犹如重槌的“不学无术”,面对父亲最后的复杂的眼神。
他忽然明白——
认识到这个世界是何等无望的人,又何止是他呢?
天底下不只有范无术一个聪明人。
只是另外一些聪明人,选择在绝望的处境里,承担责任。
其中就包括他的父亲,名为“范韬”的理国虎贲中郎将。
哪怕无法拯救国家,无法跳脱命运,也要以有穷之力,为有限之事,让身边的人过得更好,让国家在迟早要来的绝境前……体面一些。
这种“体面”,就包括他范无术的自暴自弃,浑浑噩噩。
父亲临死之前,也要坐实他的纨绔,让范氏蒙羞,让他被世人唾弃,就此离开理国这潭死水。
可是他在父亲逐渐黯灭的眼睛里,又分明看到一种期望。
看到一种希望他承担责任,又希望他跳出藩篱、任性自我的两难!
他“幡然悔悟”,觉得自己一定要做点什么。
可是做点什么呢?
像父亲一样做绝望的努力,也像父亲一样在某一天战死吗?
十五岁的少年,在人生最迷茫的时候,遇到了昭王。
昭王只是问他,理国的“理”,是什么理。
让他自己去找答案。
很多年来他是带着问题行走。
但多年之后的昭王只是说——
“不必答我,答案在你心中。”
在五凤变成九凤的那一天,折扇所绘的图案改变了他的人生认知、整个现世沐浴在九凤泽世的德辉中……
他想他是找到了答案的。
理国并没有任何希望可以追逐,但就像和国在原天神的庇护下有了超然的地位,沐浴凤泽的那一天,理国就有了未来。
超脱的存在可以让一个弹丸之国也超然。
那天他撞进了朝殿,告诉国君,理国的“理”,就是山海道主的理想!
关于这个理想,理国愿意用千载国祚寻一个答案!
凰唯真当年在昆吾山打死了景国南天师游玉珩,威震天下,亦如今日之荡魔天君,号称“魁于绝巅”。
但仅仅十年之后,他就身死道消。
临死前给他的女儿凰今默,留下了不死的神通。也给楚国留下了培养无数天骄的山海秘境。
这当中究竟发生了什么?
对于当年的事情楚人讳莫如深。
即便是《史刀凿海》里,也没有真相。
凰唯真从幻想中归来后,并没有回应当年旧事,也没有大肆清洗曾经的仇家,只是以搏杀【无名者】,作为祂超脱的承担。
所有人都知道要尊重山海道主的理想,但好像没有任何人表述过,这种理想是什么。
越国的高政在猜想,理国当然一直在猜想,楚国事实上也在猜想。
所有相关的人,都在用自己的方式靠近自以为的答案。
而那“幻想成真”的伟大存在,从来没有真正的宣称。
关乎“当年”,也无人追溯,往事都成谜。
但范无术慢慢明白……
楚世家里没有凰姓,或许就是这个问题的真相。
越国的改革,楚国的改革,理国全都看在眼里。他们认真思考,哪些更靠近凰唯真的想法,然后全都学习。
理国已经没有世家!
范无术亲自提着剑,“革除世家之弊”。
理国没有荫官。
所有官员都是经过官考重新上任,且每年都有考核,能者上庸者下。
就连国君的权柄也被一再斩削,现在理国是九卿议事,国君大部分时候只作为礼仪的代表而存在——其实国君自己也情愿如此。
当年复国也是被楚国强行推上来的。
谁愿意当一个随时会被夏国人砍头的皇帝?
今时邻居换成齐国,也没什么不同。
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变革,最强的武力镇压了一切,超脱的德泽淹没了不安。船小好掉头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。
当年凤起于此,德光正在体现——
近些年不断地有天才涌现。
范无术亲自教导的段奇峰,十年前还是唯一一个代表理国出战黄河之会的选手,是理国的希望。十年之后的今天,那种层次的天赋,已经不足以国内称魁。
国家更富足,吏治更清明,人才更鼎盛……理国的一切都欣欣向荣。
可范无术越发不能眠。
让他心惊胆战的昭王,再也没有出现在理国。
好像从来都不需要他的回答。
但他不敢想——
自己是不是已经在路上?
“谁?”
某个时刻床上打坐修行的范无术骤然睁眼,寒眸如星子,在长夜亮起。
他看到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,正负手站在他的房间里,仰头看着墙上的挂画。
“简尧年的画作。我也很欣赏。”这个少年说。
范无术披衣起身,随手点亮了室灯:“相见即是缘,喜欢就拿去——算是我的礼物。”
简尧年是历史上最擅画凤的名家,也像很多画家一样,死后声名尤著。
革蜚在长街泣血,悲哭九凤的那一天,更是把简尧年的艺术成就推到了顶峰。他的画凤之作价值连城,尤其是晚年所画的《九凤图》,让无数人趋之若鹜。
这礼送得相当之重,简直倾城于萍水。
“哦?”穿着道袍的少年转头,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理国国柱:“你知道我是谁?”
“不管你是谁,这般年轻就有这般实力,能够悄然无息出现在我的房间里……总之是一个我很难高攀的人物。”
范无术表现得很坦诚:“能用几件死物换得阁下的友谊,这买卖再划算不过。”
陈错下巴微抬,在光照之下有玉一般的矜傲,轻笑着道:“这话就见外了。我久仰你范无术的大名,心中早拿你当朋友,又何须死物来换?”
他拱了拱手:“在下陈错,深夜造访,实在冒昧。”
范无术当然不会漏掉东天师关门弟子的姓名。
他一边将墙上的画作摘下,卷起来包好,一边道:“我闻君子访友,兴起而至,兴尽而归。阁下踏月而来,正是良逢,何来‘冒昧’二字。”
这位理国第一人备好了礼物,又十分自然地开始清洗茶具:“只是不曾想到,范某薄名,竟然能入尊耳。”
屋外的黑暗潮水退于灯火长堤,他明亮的眼睛看过来:“阁下在蓬莱岛一般喝什么茶?我这里有「云隐栖霞」、「幽谷迭翠」、「寒潭漱石」。”
以之状人,一者隐士,一者君子,一者剑客。
这当然也是三种相处的状态。
“我不觉得今晚应该喝茶——”陈错掸了掸袍角,很随意地在他对面坐下来,脸上带着轻松的笑:“就上理国最烈的酒。既然是朋友,当然要把酒言欢,不醉不归!”
……
……
烈酒烧喉,野望烧心。
站在广阔的星槎甲板上,仰望那越来越近的中央月门,林光明饮下战前最后的烈酒。他早就不知道酒的滋味,但一道火线燎过脏腑的感觉,令他有些微的兴奋。
荆国的确是一个非常适合他的地方——前提是这个国家能够始终巍峨。
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帝国里,荆帝以绝对武力镇压四方,给予各路军镇相当大的自由,涨其气焰,砺其刀锋,几如养蛊一般。
他林光明正是在最残酷的命运里长成,一路磋磨至此,在这种环境里如鱼得水。
荆国以战立国,军纪尤其严明。唐烈这样的人,肯收他的贿赂,而不是当场将他拿下。说明在这场战争里,皇帝有相当的容忍,且愿意给出征将领有限的自由,允许林光明这样的人,在追求胜利的前提下,行使一些手段。
若是唐烈拒绝他的贿赂,把他拿下,他也就避免了来神霄战场填坑,大可之后再找机会。
唐烈“收钱不办事”,就是划下了清晰的底线。
都说江湖风波恶,哪及朝堂深似海。唐烈这位宗室将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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