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八章 伏旱魃(终) (第1/3页)
赵清真那句“心蒙尘垢,当以何为刃?”如同淬了冰的锥子,狠狠扎进周世显的灵台深处。草棚外温润的雨声,草棚内井水清冽的气息,众人压抑的呼吸,此刻都化为一片模糊的背景。他瘫在角落的草垫上,肩头嵌入碎玉的伤口传来阵阵尖锐的抽痛,但这疼痛比起灵魂深处那被撕开的、血淋淋的疮口,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玉碎其表,犹可磨砺。
心蒙尘垢,当以何为刃?
刃…何以为刃?他周世显活了二十多年,信奉的“刃”是黄白之物,是权势威压,是足以压垮人心的财富!他用这“刃”鄙夷过多少人?碾碎过多少希望?又为自己筑起了何等虚幻而脆弱的金玉囚笼?如今囚笼崩塌,金玉化为齑粉,留下的,只有这泥泞中的躯壳,和一颗被傲慢、无知、浅薄彻底锈蚀、布满污垢的心!
悔恨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毒虫,噬咬着他每一寸神经。昨日鞭打老农时的刻薄嘴脸,讥讽道士挖泥巴时的狂妄神态,炫耀玉螭龙时的志得意满…一幕幕如同烧红的烙铁,反复烫印在他的识海!每一次回想,都伴随着灵魂被撕裂般的剧痛和难以言喻的羞耻!他恨不得将自己埋进这泥浆里,彻底腐烂!
“嗬…嗬嗬…” 压抑的呜咽从他喉咙深处挤出,混合着铁锈般的血腥味。泪水终于冲破了他那可笑的自尊堤坝,汹涌而出,冲刷着脸上未干的泥痕,滚烫地滴落在身下冰冷的草垫上。他蜷缩起身体,将头深深埋进臂弯,肩膀剧烈地抽搐着,像一个被世界彻底遗弃、在无边黑暗中绝望哭泣的孩子。什么周家少爷,什么富甲一方,此刻都化为齑粉,只剩下一个被自身罪孽压垮、于悔恨深渊中挣扎沉沦的孤魂。
草棚内一片沉寂。李三槐和几个汉子看着角落里那团颤抖、呜咽的身影,眼神复杂。最初的愤怒和鄙夷,在这无声的巨大痛苦面前,渐渐被一种沉重而莫名的压抑所取代。空气中弥漫着井水的清凉、草垫的微腥,还有一丝…绝望的咸涩。
赵清真依旧盘膝静坐,闭目调息。他并未去看周世显,但棚内那浓得化不开的悔恨与绝望气息,如同实质的潮水,一波波冲击着他澄澈的道心湖面。师父吕玄通的教诲在心间流淌:“…虚怀若谷,方能容物;悲悯观照,乃见众生…红尘炼心,炼的是持守,亦是容受…”
这周世显的幡然悔悟,是契机?还是变数?抑或…是这场因果纠缠中,必须被化解的最后一道戾气锁链?
他缓缓睁开眼,目光平静地扫过角落那团颤抖的身影,最终落回膝前那柄古朴的归尘剑上。剑身暗淡,剑脊上的玄奥雷纹却在他目光触及的刹那,极其微弱地闪过一丝银芒,仿佛感应到了什么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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暴雨,不知疲倦地冲刷着饱经蹂躏的大地。土地庙周围龟裂的焦土,在温润甘霖的持续浸润下,贪婪地吮吸着生机。深色的湿润痕迹不断蔓延、加深,如同大地的血脉正在复苏。几处低洼处,甚至积起了浑浊的水洼,倒映着昏沉的天空。
然而,赵清真盘坐草棚之内,眉心的褶皱却未曾舒展。他指尖搭在归尘剑冰冷的剑格上,神念如同最精微的触须,谨慎地探入脚下这片刚刚焕发生机的土地深处。
生机在萌发,没错。但那股被强行压制、疏导、融入地脉与水脉的旱魃本源戾气,并未真正消散!它如同蛰伏在温床之下的毒蛇,被这场甘霖和众人的希望暂时安抚,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悸的燥热余烬。这股戾气,根植**里焦土三年累积的枯寂绝望,与这片土地上所有生灵(包括周世显)心中曾滋生的怨怼、贪婪、傲慢…交织缠绕,形成了一张无形的、怨毒的大网。
他能清晰地“听”到,大地深处传来的脉动,并非全然是生机的勃发。其中夹杂着一种极其细微、却异常顽固的、如同砂砾摩擦般的“沙沙”声,那是戾气在坤元地脉中不甘蛰伏的躁动!井水中蕴含的勃勃生机,正被这股戾气无声地侵蚀、中和,如同清水滴入墨池。三日…三日之内,若不能彻底斩断这戾气与众生心念、与这片土地枯荣生灭的因果锁链,被压制的旱魃戾气必将卷土重来!届时,刚刚萌发的生机将被瞬间焚毁,此地恐将化为比之前更彻底的死域!
调和因果…关键在于“调和”。非是强行镇压,而是疏导、化解、抚平那累积的怨怼与枯寂。这需要契机,一个能贯通天地人心、承载并转化所有戾气的支点。
赵清真的目光,再次落向角落里的周世显。
此刻的周世显,似乎耗尽了所有哭泣的力气,瘫在草垫上,眼神空洞地望着草棚破败的顶。肩头的剧痛依旧,但更深的是一种灵魂被彻底掏空的麻木。悔恨的浪潮暂时退去,留下的是无边无际的荒芜和茫然。他像个被抽走了提线的木偶,只剩下躯壳。
李三槐端着一碗刚打上来的、清澈温润的井水,走到周世显身边,犹豫了一下,还是蹲下身,声音干涩地道:“周…周公子,喝…喝口水吧。” 碗沿凑到周世显干裂起皮的唇边。
周世显空洞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,落在李三槐那张沟壑纵横、写满沧桑和同样带着疲惫的脸上。这张脸,昨日还曾被他用鞭子指着,斥为“腌臜货”,鄙夷如尘埃。此刻,这双浑浊的老眼里,却没有预想中的仇恨和快意,只有一种…沉重而复杂的悲悯?甚至还有一丝…不易察觉的关切?
为什么?为什么不恨我?为什么还要给我水喝?
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冲上鼻腔,比刚才的悔恨更加汹涌!他下意识地张开干裂的嘴唇,清冽甘甜的井水流入灼痛的喉咙。这水,带着一股温和的、令人心安的力量,与他记忆中府中玉杯盛放的、冰冷昂贵的山泉截然不同。它流过的不仅是干渴的喉咙,更像一道清泉,冲刷着他那颗被污垢堵塞、濒临枯死的心脏。
“老…老丈…” 他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锣,每一个字都带着砂砾摩擦的质感,“昨日…昨日鞭打于你…是…是我周世显…猪狗不如…” 他挣扎着想抬起手,想抓住什么,却牵动了肩头的伤口,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,额头瞬间布满冷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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