番外第01章归途 (第3/3页)
闪过一丝讶异,随即笑意更深了些,似乎并不意外。“姑祖母过谦了。”他没有继续追问,转而谈起了一些风土人情,询问乞儿国的物产、气候,以及边境互市的近况。
毛草灵一一作答,言简意赅,信息准确,却绝不透露半分乞儿国内部的核心决策或敏感动向。她语气平和,态度恭敬,却又始终保持着一种若有若无的距离感。
李琰渐渐发现,与这位“姑祖母”交谈,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容易。她不像朝中那些老臣,或慷慨激昂,或老谋深算,或唯唯诺诺。她只是平静地坐在那里,用一种近乎淡漠的清醒,回应着你的每一句话,让你所有的试探,都像打在棉花上,悄无声息地被吸收、化解。
她身上,没有长期浸淫中原宫廷的繁文缛节气息,也没有异域番邦的粗野疏狂。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、混合了智慧、阅历、权力沉淀以及某种……超然物外的气质。
交谈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,李琰便适时地结束了这次会面。他显得很满意,至少表面上是如此。
“姑祖母旅途劳顿,今日便早些歇息。朕已命人在兴庆宫收拾了住处,一应用度皆比照宫中最高份例。姑祖母且在长安多住些时日,领略一下故都风华,也让朕稍尽孝心。”
“谢圣人隆恩。”毛草灵起身行礼。
退出紫宸殿,风雪似乎小了些。依旧是那辆青篷马车,在禁卫护送下,穿过一道道宫门,驶向位于皇城东南的兴庆宫。
兴庆宫曾是玄宗皇帝为太上皇时的居所,园林精致,殿阁玲珑。安排给毛草灵的“庆云殿”,更是其中翘楚,陈设华美,服侍的宫人无数。
毛草灵挥退了大部分宫人,只留下两个看起来还算沉稳的宫女在门外听候。她褪下厚重的大氅,走到窗前。
窗外是一个小巧的庭院,栽着几株梅树,此刻枝头积了雪,偶有几点红梅在雪中探出头来,在这全然陌生的宫廷一隅,竟让她恍惚间想起了乞儿国皇宫里那片广阔的梅林,想起了昨日(不,是三十年前?)与赫连决相拥而立的情景。
这里也有梅,却开得这般拘谨,这般孤寂。
她推开窗,冰冷的空气夹杂着雪沫涌入,让她精神一振。远处,长安城的万家灯火在夜色中明明灭灭,勾勒出这座巨型都城的轮廓。更夫悠长的梆子声隐隐传来,带着千年古都特有的、缓慢而沉重的节奏。
这里,是大唐。是“故国”。
可为什么,站在这片土地上,呼吸着这里的空气,看着这里的灯火,她心中涌起的,不是归家的温暖与激动,而是一种更深沉的、近乎疏离的平静,以及一丝……难以言喻的虚无感?
仿佛一个远行的游子,历经沧桑后回到故乡,却发现故乡早已不是记忆中的模样,而自己,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离家的少年。熟悉的街巷变得陌生,曾经牵挂的人和事,都已湮没在时光的尘埃里。只剩自己,站在熟悉又陌生的路口,不知该去往何方,又为何而来。
她是为了“邦交”而来,为了“看看”而来。
可此刻,站在这座象征最高礼遇的宫殿里,她忽然觉得,那些理由,都变得有些空洞。
这里的一切——辉煌的殿宇,繁复的礼仪,年轻皇帝审视的目光,宫人们小心翼翼的恭敬——都在提醒她一个事实:她是一个“外人”。一个顶着尊贵封号、被隆重接待,却与这里的一切都格格不入的“外人”。
她的根,她的牵挂,她的爱恨情仇,她的毕生心血,都在那片遥远的、被中原视为“番邦”的土地上。在那里,她是赫连决的妻子,是赫连承的母亲,是万民口中的“凤主”,是那片山河的一部分。
而在这里,她只是“国后夫人毛氏”,一个存在于官方文书和皇帝口中、用以彰显天朝气度和两国友好的符号。
寒风凛冽,吹得她脸颊生疼。她却没有关窗。
望着那一片属于长安的、浩瀚而冰冷的灯火,一个清晰无比的念头,从未如此刻般坚定地浮现出来:
这趟归途,或许只是为了确认,那条当初毅然选择离开的路,从未走错。
这里,早已不是她的归处。
她的归处,在西北,在那片有梅林、有菜园、有她爱着也爱着她的人、有她为之奋斗半生的土地和百姓的地方。
她轻轻关上了窗,将长安的夜色与寒风隔绝在外。
转身,对门外吩咐:“更衣,就寝。”
语气平淡,听不出丝毫情绪。
漫长的旅途和觐见带来的疲惫终于涌上,但她知道,自己需要的不是这座华丽宫殿的安眠,而是尽快结束这趟早已完成“使命”的行程,回到她真正的、温暖的归处去。
夜,还很长。
长安的雪,还在静静地下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