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叙:竹床夏夜:稻穗弯下的哲学 (第3/3页)
饱满籽粒是芯,瘪壳是皮,缺了哪样都不是稻穗。"说着,他往瘪壳轮廓里嵌饱满稻粒,金黄的籽粒在煤油灯下亮得晃眼,"就像人活着,总得有点'空'的地方装念想。"
我趴在青石板上看他拼贴,瘪壳的锯齿边扎破报纸,露出背面的《农业学大寨》标题。爷爷忽然把烟袋锅按在稻穗中心:"这里得空着。"烟灰落进籽粒间隙,形成道弯线,"太满了招虫,就像算术本不能写满,得留地方改错。"
蛙鸣从水田里漫上来,沾着露水的稻芒在夜风里轻颤。煤油灯芯爆出火星,照亮破报纸上那支用瘪壳和籽粒拼成的稻穗——轮廓是残缺的瘪壳缺口,芯子是饱满的金黄籽粒,中间那道烟灰弯线像道呼吸的缝,让整支稻穗在青石板上活了过来。
爷爷用烟杆尖挑起最后一粒瘪壳,壳上还沾着去年的稻花。"你太爷爷说,瘪壳堆里能长出星星。"他把瘪壳嵌进稻穗根部的缝隙,月光恰好漏进来,在破报纸上投下细碎的亮——那些瘪壳的锯齿边竟拼成了北斗七星的形状,而饱满的稻粒正对着勺心。
阿青婶的煤油灯在篱笆外晃了晃,灯影里飘来炒花生的香。"守拙伯,供销社新到的洋浆糊要不要?"她围裙兜里掉出张糖纸,爷爷却把糖纸叠成小船,压在稻穗拼贴的空白处:"洋浆糊粘得牢,却留不住稻壳的呼吸。"他的指甲刮过糖纸船的棱角,刮出道像极了老井绳的勒痕。
我的手指无意间触到报纸背面的针脚——阿青婶缝补的线脚在《农业学大寨》的铅字间蜿蜒,像条藏在文字里的田埂。爷爷忽然把烟袋锅按在糖纸船上:"看,这船要是没缝,就装不下星光。"烟灰落进船舷的褶皱,恰好填满糖纸印的"水果糖"字样。
夜风突然转凉,吹得稻壳拼贴沙沙响。有片瘪壳被吹到算术本破洞上,月牙形的裂痕正对着"八"字缺口——两者叠在一起,竟成了枚完整的稻粒。爷爷伸手接住那片瘪壳,指尖在裂痕处摩挲:"当年你太奶奶划墙的指甲,就跟这裂痕似的,看着碎了,其实是给光留的路。"
露水顺着竹床的缝隙渗下来,打湿了青石板上的拼贴。我看见稻穗中心的烟灰弯线正在变深,像有人用岁月的笔重新勾了遍。爷爷把算术本轻轻盖在拼贴上,稻芒透过破洞扎进报纸,在瘪壳组成的星图上戳出点点光斑——原来所有的残缺,在叠合时都成了发光的理由。
爷爷又从瓦罐底摸出块磨圆的陶片,陶片上刻着半枚稻穗。"这是大饥荒时砸了饭锅捏的。"他把陶片嵌进拼贴的空白处,缺口刚好补上糖纸船的裂痕,"你太爷爷说,饿肚子时要盯着陶片上的稻穗,就像盯着井里的月亮——看着是虚的,却能让心沉下来。"
煤油灯芯突然爆出灯花,照亮报纸背面阿青婶缝补的针脚——那些线脚在"农业学大寨"的铅字间织成田埂,而陶片稻穗的尖端正指着"寨"字的最后一捺。爷爷用烟杆蘸着浆糊,在陶片周围画了圈水波纹:"太奶奶说,稻穗灌浆时得听水响,就像算算术时得听自己心跳。"
我的手指划过陶片上的刻痕,突然发现那半枚稻穗的弧度,和爷爷后腰的月牙疤一模一样。这时阿青婶举着新筛的稻种进来,金黄的籽粒漏在拼贴上,有粒正好滚进陶片缺口。"看,"爷爷笑了,烟圈漫过陶片上的刻痕,"残缺的地方,总有新粮来填。"
夜风裹着稻花的香吹进窗缝,拼贴上的瘪壳星图突然亮了——萤火虫撞在陶片上,幽蓝的光顺着刻痕流淌,把半枚稻穗补成完整的圆。爷爷将算术本轻轻覆在拼贴上,稻芒穿过破洞扎进陶片缝隙,在青石板上投下重叠的影:算术本上的"六八四十八",拼贴上的瘪壳星图,陶片上的半枚稻穗,竟合成了支在月光里摇晃的新稻。
"记住,"爷爷吹灭油灯前,指尖在算术本破洞上划了道,"往后你在城里看见高楼,就当是竖着长的田埂;遇见算不清的账,就想想这拼贴——"黑暗中,我摸到他塞进我掌心的陶片,刻痕里嵌着粒干瘪的稻壳,"瘪壳能拼出星图,破洞能漏进月光,人啊,总得让自己有点'缺'的地方,好让道理钻进来。"
(多年后在CBD会议室,当我把亏损数据做成"瘪壳稻穗"模型时,投资方拍着桌子说这像堆垃圾。我没说话,只是摸出西装内袋的陶片——刻痕里的瘪壳不知何时长出了绿芽,而模型中央的空白处,正投着写字楼玻璃幕墙切割的月光。这时忽然懂了爷爷的话:原来从田埂到人海,从来不是告别,是把每道刻痕,都长成接得住星光的形状。)